開拔的隊伍在南山道轉彎時,孩子在母親懷中向父親送別。行過大樹道,人們滑過河邊。他們的衣裝和步伐看起來不像一個隊伍,但衣服下藏著猛壯的心。這些心把他們帶走,他們的心銅一般凝結著出發。最末一刻大山坡還未曾遮沒最後的一個人,一個抱在媽媽懷中的小孩他呼叫「爹爹」。孩子的呼叫什麼也沒得到,父親連手臂也沒搖動一下,孩子好像把聲響撞到了岩石。
女人們一進家屋,屋子好像空了;房屋好像修造在天空,素白的陽光在窗上,卻不帶來一點意義。她們不需要男人回來,只需要好消息。消息來時,是五天過後,老趙三赤著他顯露筋骨的腳奔向李二嬸子去告訴:
「聽說青山他們被打散啦!」顯然趙三是手足無措,他的鬍子也震驚起來,似乎忙著要從他的嘴巴跳下。
「真的有人回來了嗎?」
李二嬸的喉嚨變做細長的管道,使聲音出來做出多角形。
「真的平兒回來啦。」趙三說。
※※※
嚴重的夜,從天上走下。日本兵團剿打魚村,白旗屯,和三家子……
平兒正在王寡婦家,他休息在情婦的心懷中。外面狗叫,聽到日本人說話,平兒越牆逃走;他埋進一片蒿草中,蛤蟆在腳間跳。
「非拿住這小子不可,怕是他們和義勇軍接連。」
在蒿草中他聽清這是誰們在說:「走狗們。」
平兒他聽清的情婦被拷打:
「男人哪裡去啦?──快說,再不說槍斃!」
他們不住罵:「你們這些母狗,豬養的。」
平兒完全赤身,他走了很遠。他去扯衣襟拭汗,衣襟沒有了,在腿上扒了一下,於是才發現自己的身影落在地面和光身的孩子一般。
二里半的麻婆子被殺,羅圈腿被殺,死了兩個人,村中安息兩天。第三天又是要死人的日子。日本兵滿村竄走,平兒到金枝家棚頂去過夜。金枝說:
「不行呀!棚頂方才也來小鬼子翻過。」
平兒於是在田間跑著,槍彈不住向他放射,平兒的眼睛不會轉彎,他聽有人近處叫:
「拿活的,拿活的。……」
他錯覺的聽到了一切,他遇見一扇門推進去,一個老頭在燒飯,平兒快流眼淚了:
「老伯伯,救命,把我藏起來吧!快救命吧!」
老頭子說:「什麼事?」
「日本子捉我。」
平兒鼻子流血,好像他說到日本子才流血。他向全屋四面張望,就像連一條縫也沒尋到似的,他轉身要跑,老人捉住,出了後門,盛糞的長形的籠子在門旁,掀起糞籠老人說:
「你就爬進去,輕輕喘氣。」
老人用粥飯塗上紙條把後門封起來,他到鍋邊吃飯。糞籠下的平兒聽見來人和老人講話,接著他便聽到有人在弄門閂,門就要開了,自己就要被捉了!他想要從籠子跳出來。但,很快那些人,哪些魔鬼去了!
平兒從安全的糞籠出來,滿臉糞屑,白臉染著紅血條,鼻子仍然流血,他的樣子已經很可慘。
※※※
李青山這次他信任「革命軍」有用,逃回村來,他不同別人一樣帶回衰喪的樣子,他在王婆家說:
「革命軍所好是他不混亂幹事,他們有紀律,這回我算相信,紅鬍子算完蛋:自己紛爭,亂撞胡撞。」
這次聽眾很少,人們不相信青山。村人天生容易失望,每個人容易失望。每個人覺得完了!只有老趙三,他不失望,他說:
「那麼再組織起來去當革命軍吧!」
王婆覺得趙三說話和孩子一般可笑。但是她沒笑他。她對身邊坐著戴男人帽子的當過鬍子救國的女英雄說:
「死的就丟下,那麼受傷的怎麼受傷的怎樣了?」
「受微傷的不都回來了嗎!受重傷那就管不了,死就是啦!」
正這時北村一個老婆婆瘋了似的哭著跑來和李青山拚命。她捧住頭,像捧住一塊石頭般地投向牆壁,嘴中發出短句:
「李青山。……仇人……我的兒子讓你領走去喪命。」
人們拉開她,她有力掙扎,比一條瘋牛更有力:
「就這樣不行,你把我給小日本子送去吧!我要死,……到應死的時候了!……」
她就這樣不住的捉她的頭髮,慢慢她倒下來,她換不上氣來,她輕輕拍著王婆的膝蓋:
「老姐姐,你也許知道我的心,十九歲守寡,守了幾十年,守這個兒子;……我那些挨餓的日子呀!我跟孩子到山坡去割毛草,大雨來了,雨從山坡把娘兒兩個拍滾下來,我的頭,在我想是碎了,誰知道?還沒死……早死早完事。」
她的眼淚一陣濕熱濕透王婆的膝蓋,她開始輕輕哭:
「你說我還守什麼?……我死了吧!有日本子等著,菱花那丫頭也長不大,死了吧!」
※※※
果然死了,房樑上吊死的。三歲孩子菱花小脖頸和祖母並排懸著,高掛起正像兩條瘦魚。
死亡率在村中又在開始快速,但是人們不怎樣覺察,患著傳染病一般地全村又在昏迷中掙扎。
「愛國軍」從三家子經過,張著黃色旗,旗上有紅字「愛國軍」。人們有的跟著去了!他們不知道怎麼愛國,愛國又有什麼用處,只是他們沒有飯吃啊!
李青山不去,他說那也是鬍子編成的。老趙三為著「愛國軍」和兒子吵架:
「我看你是應該去,在家裡若是傳出風聲去有人捉拿你。跟去混混,到最末就是殺死一個日本鬼子也上算,也出出氣。年青氣壯,出一口氣也是好的。」
老趙三一點見識也沒有,他這樣盲動的說話使兒子不佩服,平兒同爹爹講話總是把眼睛繞著圈子斜視一下,或是不調諧的抖一兩下肩頭,這樣對待他,他非常不願意接受,有時老趙三自己想:
「老趙三怎不是個小趙三呢?」